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声音·专栏

[学者笔谈]王锡荣:人生三感悟[图]

2013-05-31

■ 在人生的大海里,只有从一开始就一刻不停地、有章有法地扑腾——游泳的人,才能到达人生的辉煌彼岸。

■ 无论是学习还是做人,我们都摆脱不了水的处境,因而也永远必须不断地扑腾,所以我把我的人生称为“扑腾人生”。

■ 谨慎人生才安心,一生谨慎的人一生安心。

■ 超越的人生才有价值,超越自己的人生才更有价值。

“扑腾人生”

我常常觉得人生就象游泳。当我们身处水里,河里、江里、海里的时候,你必须双手双脚不停地、有章法地扑腾。如若不然,那么灭顶之灾就将在瞬间就会到来。这个道理,小孩子都懂。不扑腾没希望,扑腾了不等于一定有希望!若瞎扑腾一气,那结果也还是沉,没准还越扑腾沉得越快!在这时候,如果你刚刚意识到世界何其残酷、人生何其残酷,很遗憾,可能已经有点晚了!因为你在沉沦的途中刚刚想到要扑腾,却还没有掌握扑腾的章法,那结果多少有点可悲了。因为当你沉到水底后,你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学会游泳了!甚至本来会游泳的人,由于防护不当,导致当你在水里突然犯病,或突然抽筋,都会使你失去扑腾的能力,结果也一样可悲!

人们常说“茫茫人海”,人群如海,人生也就象汪洋大海。人生的法则,跟大江大海是相同的。人生跟江海一样起伏不定,变幻莫测,今天看似阳光灿烂,平和静谧,柔情似水,但是随时会突然变脸,无风三尺浪,甚至惊天骇浪。有时候风平浪静的生活使人误以为社会生活平易如砥,殊不知人却在平静中无声无息地沉沦,被吞没、被消解了。人在水里时,感觉水很温柔。海阔凭鱼跃,水能把你托起,还能把你渡向彼岸。但当这平静的水下涌动的暗流行将把你悄没声息地吞没的时候,你感觉水的温柔是个陷阱,当这平静的水突然暴怒,你感觉水是个残忍的暴君。社会也是看似平静而暗藏着惊天波涛,看似可以随心所欲,施展抱负,而实际暗藏悬机,一不小心,就有可能摔跟头。在这人生的海里,你不努力扑腾,那只有沉沦。一刻也不能停歇!而且,还要有章法地扑腾。在人生的大海里,只有从一开始就一刻不停地、有章有法地扑腾——游泳的人,才能到达人生的辉煌彼岸。

所谓章法,就是步骤和方法。在游泳中,要掌握划水、蹬腿的动作要领,还要掌握节奏,手脚配合默契协调,才能让身体浮起来,并向前进。而在社会中,就是工作方法、协调能力,更是做人。

我是一个老在失败边缘打转的人。人生道路三起三落。我少年时期,遭遇了“文革”,因为“出身不好”,既没有资格参加“红卫兵”,甚至连“红小兵”也轮不上。但正因为这样,我总是拼命读书,玩命工作,倒并非为了出人头地,而是把读书当作唯一的精神寄托。当别人在“停课闹革命”的时候,我正躲在一个偏僻乡村里,读我的哥哥读过的中学课本和一本《新华字典》,后来却就凭着这个优势,在“文革”结束后,有幸参加了国家学术工程《鲁迅全集》的注释编辑出版工作。

但我并不快乐。当时我参加的鲁迅著作注释组设在复旦大学内,而我并不是正式学员,只是借调人员。在少年时期曾经认为自己毫无疑问将成为大学生的我,看着别人胸前的大学校徽,心灵时常被羞辱感咬啮着。1978年重新招考大学生的时候,我因为参加《鲁迅全集》的注释工作,没有时间复习迎考,又错过一程。于是当《鲁迅全集》出版后,我就边工作边学习,本科毕业后又去复旦攻读研究生。在生活重担和工作压力的双重作用下,我始终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淹没,所以我总是力求做得更出色些。当奋力搏击成为习惯以后,我的生存状况改善了,危机感也相对减轻了。

从那时以后的近30年中,我的生活道路始终起起伏伏,甚至遭受重大挫折,可以说狠狠地呛过几口水。在旁人眼里,我可能从此一蹶不振。但是,我却心平如镜,信念却始终没有动摇过,还是一如既往地学习、工作,最终还是安然度过了危机。

无论是学习还是做人,我们都摆脱不了水的处境,因而也永远必须不断地扑腾,所以我把我的人生称为“扑腾人生”。

扑腾的人有生路,肯扑腾的人才会有生路,会扑腾的人才会有出路。

“便言唯谨”

开车的人有个说法:车越开越慢。这是说,越是老司机越是谨慎,越来越不敢开快车。因为见的越多,顾忌越多。年轻司机就凭着自己的感觉灵敏、动作敏捷,敢于开快车。但是意外的事防不胜防,有时候你自己不去惹人家,人家却会来惹你。于是不得不付出代价,有时甚至是血和生命的代价。开车时间长了,车一上路,经验和教训就会时时发出警告,不知不觉中就会变得小心谨慎起来。

搞学术研究也一样。年轻人冲劲足,敢说敢言,头脑也清楚,反应快,下笔快。但是,多写了,就会发现,或是因为自己的粗枝大叶,出现漏洞和缺陷,遭到同行否定,或是因为粗制滥造,没被同行认可。或是本来是一篇很好的论文,却因为个别地方不严谨而留下瑕疵,可是文章已经发表了,效果已经确定了,影响已经造成了,白纸黑字,无可抵赖,留下遗憾,影响自己的学术声誉。究其根源,借因初时下笔没经过仔细掂量,或是考虑不周,或是分寸拿捏不准,或是资料未尽可靠,或是论证未尽周全,落下种种缺陷和漏洞,成为学术水平的负面证据,甚至有被扣上学术不端帽子的危险。

碰到被指责的事,一般人第一时间总是要为自己找些理由,作些辩解,争辩几句,甚至反唇相讥。有的人则老羞成怒,大举反攻,非要把对方一脚踩死不可。讳疾忌医、唯我独真当然不可取,那是无可救药的表示;但争辩和解说则固无妨。问题是,无论如何,自己的论证必有不周全之处,至少,没有让那钻牛角尖的人读懂、理解和认同,没有让对手心服口服,也算是一个不足之处吧。最糟糕的是,坚持错误,文过饰非,强词夺理,非要挣回一点面子,其结果是丢更多的面子。即使人家碍于面子当面不说,腹诽就难免了。而且,久之必然还是要说的。

《论语·乡党》有谓:“孔子于乡党,恂恂如也,似不能言者。其在宗庙朝廷,便便言,唯谨尔。”孔子在乡党间说话好象呐呐口拙,而在朝庭却是善辩而严谨。认真的学者,经历一次争议,就会学谨慎一点,经历了更多争议,有了种种体验后,也就是有了阅历的人,就会越来越谨慎。实际上,学者越是积累丰富,就越不敢乱说。当然,不乱说,不等于说的都对,但是最重要的是要注意防止随意性。当然,也有人不管经历多少都不会谨慎起来,反而认定自己永远正确。那些坚持误说者,可能逞一时之快,但真相不是因论争的强弱而定的,终究要由历史来认定。文过饰非、强词夺理终究是不会被历史所承认的。

我年轻时候,也曾经因为一有点发现就兴高采烈,大张旗鼓声说。我1981年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,就是对一位前辈的一本书中的错误的指摘。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,我将所发现的错误一一罗列,指陈其谬。虽然我所说的绝大部分有理,但是也有的地方也未尽严谨精确,所以后来就遭到反驳了。对方虽然只是反驳了我一小点,却没有谈到我大部分指责都是正确的。但是我毕竟也确有不够谨严之处,这大约是我的文章第一次被人批评,这给了我一个教训。

2002年,我出版了《鲁迅生平疑案》,其中涉及的史料更多,也不能不说有很多新的发现。但是,争议也随之而来。先是周海婴先生,对我其中一篇文章的论证有不同意见,当然,他是十分友好地跟我商榷,但是结论当然不同意我。这还是最客气的争议。至于另一位,原来是多年很友好的,只因为我文章中不仅不同意他的观点,还带了一句不太恭敬的话,就从此将我恨之入骨,凡是我的文章,不论好坏,一律骂煞。后来,我又写了一部研究周作人的书,其中有些资料是过去从没有人提到的和大家都弄错的,而且,持论也更冷静客观些。赞赏者说此书将传世,但也有人因为喜欢周作人,就不喜欢我的书了,用酸溜溜的语气说我带有偏见。虽然这正显示了其偏见,但是,我的书里想必也有偏颇之处,如果论述能够更有说服力一些,持论能够更公允一些,论断能够更谨慎一些,措辞能够更妥贴些,或许更能得到更多认可,至少自己不会有遗憾。

自我开始写作生涯,从第一篇文章印成铅字,至今已36年,目前已有专著合著十多部,数百万字,主编的书刊有数千万字。但是,我却觉得我的笔越来越沉重,写的时候,思维越来越踌躇,倒不是怕有人跟我较劲,而是感到要对历史负责,要想能“戳得住”,留得下去,就还得慎之又慎,多加推敲拿捏,方是上策。“诸葛一生唯谨慎”,能够一生谨慎,真不是容易的。

谨慎人生才安心,一生谨慎的人一生安心。

超越自我

1999年9月,上海鲁迅纪念馆新馆落成的同时,新的鲁迅生平陈列也随之对外开放。这版陈列对以往的陈列,从内容到形式进行了完全的改造,在形式上从原来的编年体,一改而为专题体。这是一个大胆创新,让观众耳目一新,印象深刻。在内容上,重新改换视角,从政治解读改换为历史解读,主题定位从“文学家、思想家、革命家”重新提炼为“民族魂”。

这一版陈列受到了国内外、业内外广泛的认同,鲁迅研究界和博物馆界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好评。

2008年,在这版陈列运行9年后,我们开始酝酿再次改版陈列。这时,团队中出现了顾虑,有人觉得现行陈列既被广泛认可,而且到这时为止并不落后,而再次大幅度改版,成功机率不高,风险很大,建议小改,或最多中改。但是,十年来,鲁迅研究有了很大发展,我们对鲁迅的历史评价有了新的高度,而且上海世博会两年后就将举行,现在我们虽然还不算落后,但是上海世博会必然会出现很多新理念、新技术和新手段,那时我们的陈列就将显得落后;此外,我们的行业不成文的规范,是每十年应当对基本陈列作一次全面的改陈,而我们的陈列已经运行9年。从种种方面衡量,我们都应当进行改陈。

然而,让我们这批1999年版陈列的原班人马、且离退休不远的人为主的团队来再次改陈,无疑是一次很大的冒险。1999版是公认成功的,至今尚不算落后,这次再改版,要是成功了还好,要是失败了呢?不仅会有“晚节不保”之讥,而且这帮人年纪已不轻,已经没有做试验的年龄资本了。再说,精力、体力都非昔日可比,而要在现有高度上再次实现突破,而要推翻、要突破、要超越的对手,不是别人,正是我们自己!这实在谈何容易!从这些方面说,由我们自己来实施大改,实在是不智之举,不如小改甚至不改来得安稳,一个现成的理由就是“留点事情给后人做”。

但是,我们就真的这样放弃了吗?我觉得,在这时候选择放弃,等于向人生投降,等于宣告自己创造力的衰竭,宣告自己退出推动历史的动力行列。这种可悲的感觉,我想任何人都能够理解。如果我们确实已经如此衰老无能,那也只能认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们这个团队当时几乎没有人甘愿选择放弃。

于是,我们很快决定:大改!这便立即面临挑战和冒险。首先是:主题怎么重新提炼?从什么角度来重新解读?怎样达到更高境界?其次,形式如何突破?怎样体现“后世博”概念?人人都为我们捏把汗!有人说,你这简直是拿自己的声誉去进行一场豪赌!

但我们却充满信心。在进行中,我们一关一关地攻,有时候简直是走钢丝。例如,当离开馆还有两个月的时候,我却得到屋顶花园鲁迅铜像不能按时到位的消息!焦急之下,我只能选择先满足室内、万不得已时封闭序厅大玻璃的决定。后来领导说,你也不用封大玻璃,就在屋顶花园做一点绿化就可以。一句话点醒了我,我突然想起,在80年代鲁迅公园曾经做过一个植物的鲁迅造型,我灵感突发:何不就在屋顶花园做一座植物雕塑鲁迅像?经与公园沟通,他们表示可以做到。等到做好后一看,效果空前的好!另一处是《生命的路》短片。我们虽然前期投入很早,但是脚本迟迟没取得突破。最后,离完工期限只剩一个多月的情况下,我决定自己来写脚本,结果仅用一个晚上就写出了脚本,另一位同事用一个晚上修改了一回,就投入了拍摄!仅用三周时间就拍出了短片!回过头来看,其实是很惊险的,而我们当时却一点也不觉得惊险。因为我们在全神贯注投入攻关的时候,被一种创造的激情和超越的期待所激励,心中只有具体的急待解决的问题和攻克的决心。

我们采用全新的“文化解读”视角,重新对鲁迅进行了主题提炼,新陈列定名为“人之子”,主题为“立人”,立意在极大提高全民族素质,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。展示理念上采用“后世博”概念,抓住了鲁迅的精神本质,把主题演绎得生动新颖、富于创意,从内容到形式全面超越了旧版陈列!经过三年的艰辛探索和拼搏,到2011年9月,鲁迅生平新陈列建成开放,获得了比原陈列更为广泛的认同和高度的肯定。不仅我们自己基本满意,而且做到了中外观众满意、领导满意、同行满意,连鲁迅家属也表示满意,国家文物局领导给予好评和推介。

记得俞正声同志曾经说过:“舒舒服服、循规蹈矩、按部就班不可能实现‘四个率先’,不可能完成党和人民交给的历史任务。”其精神实质,就是要不断超越,不仅要超越别人,尤其要超越自我。

超越的人生才有价值,超越自己的人生才更有价值。

学者小传

王锡荣,上海交大人文学院兼职教授,上海鲁迅纪念馆馆长、法人代表、研究馆员。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,中国博物馆协会文学博物馆专业委员会副主任、宋庆龄研究会理事,《鲁迅全集》修订编辑委员会委员,绍兴鲁迅研究中心外聘研究员,上海市文物博物馆专业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,上海市文物博物馆行业高级人才认证中心专家、南京鲁迅纪念馆顾问。    

1994年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,文学硕士。1976年起,参加了国家科研项目1981年版《鲁迅全集》注释、编辑、定稿和出版工作。担任《全集》第十四、十五卷(《日记》)和第十六卷《索引》的编辑、出版工作,先后查阅大量文献资料,并走访文学界前辈200多人,积累了丰富的研究资料。

1981年调到上海鲁迅纪念馆工作,并开始担任上海鲁迅纪念馆馆刊《纪念与研究》责任编委,独力处理全部事务。1987年对该刊进行改版,创办了《上海鲁迅研究》,任主编,使该刊在国内外产生了较大影响。

1993年起开始兼行博物馆学研究,1995年起主持上海鲁迅纪念馆工作。1996到1999年主持筹建鲁迅纪念馆改扩建工程,并主持新陈列设计。1999年后开始博物馆管理学研究,并从事博物馆员工培训,担任了国内多家博物馆、纪念馆的顾问。2000年主办上海市鲁迅艺术进修学校,任校长。

近年分别在日本、德国、美国、澳门等地作学术讲座,2002年获得日本富士美术馆、创价大学等机构的特别荣誉奖。

[作者]: 王锡荣